第79章 明安寺问道

        看天色似乎快要下雨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葛黄蚬把面包车停在明安寺外的停车场,他抬头看天。因为职业关系,他挺关注天气的,刮风下雨,会影响他的买卖和收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一会也拜拜菩萨,求个好天气把!”

        葛黄蚬匆匆跑进明安寺里。

        明安寺位于C城的市中心,近些年是城里香火最旺的佛寺。每天进寺庙烧香拜佛的客人都络绎不绝。

        早二十年C城香火最旺的是三才宫,是一座道观。几十年里也不知道是经营不善,还是不懂营销,被明安寺抢了香火。

        当然,三才宫比建在天藏山上的虎走观还是滋润太多,甚至不是一个赛道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说是新年烧头柱香的功德最大,所以每年都有大富豪抢着烧头香。明安寺今年开年的头香是和兴会祁老头烧的,具体香火费不详,反正是天价。

        C城老三巨头里,祁老头和邹老虎,包括邹安仁都烧过明安寺的头香,梅校长因为身份的缘故,不适合太引人瞩目地烧头香,但他也没少给明安寺私下捐赠。

        同样,明安寺自产的各类情趣药物也没少提供给这些大人物。

        C城老百姓生活在天地之钥的天藏山脚下,祖祖辈辈都很信奉这一套神神鬼鬼的迷信,他们不管信佛还是信道,总归要信一个,哪个火就信哪个咯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个原本叫葛木岭的小老板,就是因为烧了明安寺的香,才旺起来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葛木岭是个鱼贩子,早年从江边渔民手里买鱼和水产,再拿进城里卖,但生意一直做得不温不火,勉强度日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就觉得奇怪,为什么别人的买卖就很顺,自己却攒不下钱。

        有个懂行的就跟他说,“你这名字和你的生意犯冲,你看你名字三个字,都是和草木山石有关系,但你偏要做水里鱼的买卖,这买卖和你犯冲,要么你改名叫葛江海,要么改行去做木材生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葛木岭大骂了那人一通,“妈的老子的名字是父母取的,你几句话叫老子改名?你鸡巴算个逑!”葛木岭也舍不得自己花钱买下的鱼缸和水泵等等,这些设备都花老钱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既不改名,也不改行,但寻思万一那孙子说的有道理呢?于是葛木岭就去了明安寺烧香拜拜,求菩萨保佑自己的水产买卖能红火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也不知是巧合,还是真的明安寺菩萨灵验,拜过菩萨后没两个月,C城老百姓突然流行起吃黄蚬,而葛木岭恰好有条门路,能进到好品质的黄蚬,短短一个月就赚到一笔钱。

        此后葛木岭的河鲜买卖上了轨道,也不做小贩了,而是在热络市场里租下个好摊位,成了水产小老板。

        有知道他怎么发家的,戏称他为“葛黄蚬”,他也不生气,还乐呵呵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所以葛黄蚬是内心深信明安寺菩萨的,自那一年开始,他每年新年都去明安寺烧香。近十年,更是年年烧第一炉香,求菩萨保佑生意兴隆。

        在明安寺烧香,除了祁老头花天价烧头香,还分前十柱香、前百柱香以及第一炉香、第二炉香……价位各自不同。

        随着明安寺越来越火,烧香价格也在逐年上行。

        以葛黄蚬的经济实力,烧第一炉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。他相信尽力而为,菩萨是不会怪罪的,将来还有机会烧更前柱的香。

        葛黄蚬不光在新年烧香,平时也时不时来明安寺,虔诚地给菩萨们上柱香。

        今天他让伙计看着摊位,又来到明安寺,固定上香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是为求财,二是求姻缘,葛黄蚬现在手头也赚了些钱,他年纪上去了,去年刚买了套房子,就想再讨个老婆。

        白天能帮忙摊位上照看下生意,晚上么,能日个屄生个娃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葛黄蚬长得其貌不扬的,没啥自信,特别怕女人是图他的钱,所以今天顺带拜拜菩萨,希望能遇见个好女人,帮葛家传宗接代,将来水产铺的生意也能传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暮夏至西风起,叶落而知秋。

        明安寺里已黄叶遍地。

        葛黄蚬在两座大殿里分别拜过两位菩萨,诚心发愿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觉得菩萨们应该已经认得自己这个熟人了,一定会照顾自己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走出明安寺,葛黄蚬一身轻松,就等着发财和姻缘。

        还没走下明安寺台阶,只见迎面走来一女子,葛黄蚬一眼看去,再第二眼看去,便站在原地,嘴巴微张,忘了呼吸,整个人不禁看痴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难道这缘分这么快就来了?这女子怎么长得就像自家中画册上的菩萨那样美丽,庄严,神圣,就长在他心坎上,梦中的女人。

        葛黄蚬是诚心许愿的,所以他深信这就是明安寺菩萨给自己的姻缘,菩萨发来的姻缘那一定要接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葛黄蚬见那女子就要走过自己身边,便上前一赶,拦在她身前,说出了水产铺老板的专属搭讪词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位女菩萨,你爱吃鱼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房晴初看了他一眼,摇头回答道,“我不吃鱼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两人的对话像是地下党的秘密接头暗号。葛黄蚬说道,“不吃鱼没事,我店里还有螃蟹、虾和贝类,总有你爱吃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房晴初问道,“你有什么事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因为你长得美,长得像菩萨一样好看。我刚许了愿,出门就遇到你……我想请你吃顿饭。”葛黄蚬搓着手,僵硬地笑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虽然信菩萨发的姻缘,很敢说,但这辈子还没谈过恋爱,难免还是紧张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而且这个女的不光好看,身材也嘎嘎好,个子和自己一般高。

        葛黄蚬虽土包子一个,不领行情,却也有个模糊认知:在如今这现实社会里,这样的超级大美女应该是那种超级大富豪才能讨来做老婆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葛黄蚬信菩萨,信命,所以无所畏惧,敢上去搭讪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个男人身上散着一股鱼腥味,看上去三十来岁样子,皮肤黝黑,个头普通,搭讪方式土得离谱,文化程度较低,按眼下的市场相亲条件,一半的女方只看他照片就不来了,另一半看他勉强算个小老板,来了坐下三分钟也得走。

        房晴初只是淡淡说道,“谢谢你的好意。抱歉,我还有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房晴初从不以貌取人,也不讨厌有话直说的人,只是今天确实有要紧事要办。

        葛黄蚬不知该继续说什么,只能讪讪地让开路,让房晴初进明安寺。看着她的背影,葛黄蚬一拍脑门,糟糕!忘记问女菩萨要联系方式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葛黄蚬心想她应该也是去烧香的,自己在这里等她出来就好。

        葛黄蚬心中一宽,便站到寺门一角,静静等着女菩萨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房晴初走入明安寺,这里比山上冷清的虎走观不知热闹多少倍,且也是现代化的设施建筑,如果不是还特意留有几座古旧的大殿,都看不出这是一间佛寺。

        房晴初感叹明安寺已经沦为一个收香火钱的公司了,会出现大晦禅师这种好色卑鄙的住持也就不奇怪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没有走进游客烧香的收费厅,而是问了一个在边上扫地的小沙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和尚,请问你怎么能见到弘能大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弘能大师?我不认识。”小沙弥摸摸头,他刚进寺庙一年,自然不知道寺里还有这位大师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眼前这位女施主出尘般的标致,连小沙弥都动心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所以说,大美女走到哪里都有优待,小沙弥也愿意和房晴初多说几句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女施主,我带你去问问施经理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,有劳小和尚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小沙弥带着房晴初来到一栋建筑前,“你去办公室找施经理,寺里的事他都知道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小沙弥愣愣地望着房晴初离去的背影,忘记还有扫地的工作。

        房晴初进到建筑,找到施经理的房间。

        如今的寺庙都企业化了,有职业经理人打理,运作模式,是房晴初这样的旧式败落的小观掌门无法理解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敲门进去,施经理正在打电话,本想骂人轰她出去,一抬头见是门口站着个绝色大美女,就转怒为喜,让她进来,坐沙发稍等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 施经理匆匆挂掉电话,笑眯眯说道,“女香客,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想见弘能大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弘能大师?”施经理都不知道明安寺有这号人物,“我们的住持是大晦禅师,他很有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,我就想找弘能大师。”房晴初暗自皱眉,最讨厌的大晦禅师居然是明安寺的明星,这地方果然脏污纳垢。

        弘能,弘字辈?

        施经理盘算了一下,这可是比大晦禅师要高三个辈份,最年轻的也至少80岁了,这美女看起来才20出头,怎么认识这辈分的老和尚?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寺中弘字辈大师都已年老,恐怕无法见女施主了。有什么要求可以告诉我,我们明安寺得道高僧很多,开光,做法事等,我都可以为你引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麻烦请传达一下,天藏山虎走观第六代掌门房晴初,请见明安寺弘能大师。”房晴初正式表达了意愿。

        施经理一听她这头衔,吓一跳,虽然没听过什么虎走观,但还是挺唬人的,像是和明安寺能和平起平坐的大道观。

        施经理说道,“那好,我打个电话帮你问一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施经理打给明安寺的养老部,里面安置了一些老和尚,果然有一个法号叫弘能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告诉了房晴初怎么去养老部,随后问道,“女香客,我们留个联系方式,将来你有什么需要,尽管来明安寺找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房晴初现在已太熟悉这种男人虚假的笑,看一眼就知道他们是什么货色,肚子里藏着无尽的色欲,她只冷冷说道,“没有这个必要。”随后就离开了办公室。

        所谓养老部在明安寺的后侧,其实就是一个旧院子,安置这些没工作能力的老和尚。

        房晴初走到院子里,见几个中年和尚在挑水,摘菜,修补椅子,她找了其中最年长的和尚问,“老师父,请问这里有位弘能大师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那老和尚一惊,抬头看了看,“小姑娘,你找弘能师叔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的。”房晴初也有点吃惊,弘能大师居然还是这老和尚的师叔?

        老和尚手一指,“师叔他一般这个时候在后院里晒太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房晴初从小径走入后院,果然有个老和尚睡在大躺椅上,摇动蒲扇,气若游丝,又好像闲然自得。

        房晴初看一眼便知这老和尚的修为一定深不可测,只可惜生命力已经凋零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您是弘能大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谁啊?”

        房晴初走近几步,行礼道,“晚辈天藏山虎走观第六代房晴初,拜见弘能大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那老和尚移开蒲扇,眯着眼看了眼房晴初,“虎走观?第六代?唔……你师父……叫啥来着,他可还安好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师父他多年前便已身故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哦,我记得他还有一位师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师叔他也早就还俗下山,结婚生子,不再修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弘能定神看了看房晴初,“小女娃,只剩下你一个了?那你很不容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房晴初心头一颤,想着虎走观凋敝,本来还有师弟,如今确只有自己一人,若非在外人面前,只怕眼眶就要红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看这位弘能大师,眉毛都已纯白,面颊凹陷,骨骼瘦小,年纪不上百岁也有九十大几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来找老僧有事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晚辈求高僧出手相助,虎走观的职责是封印住一只千年淫魔的魂体,如今快要被他脱困,晚辈学艺不精,力有不逮,身边也无帮手,只能来求明安寺大师指点迷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老僧知道是有这回事,虎走观有气节,老僧很佩服。可惜老和尚身体瘫痪已久,命不长矣,帮不到你。你若是再晚一个月来,怕是都见不到老僧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房晴初感觉弘能大师身体虚弱,时日无多,且似乎只有半边身子能动,这样的老者病体实在不能要求他做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房晴初站在光影之下,呆立良久,不知所措。师叔宋天玑让她来找弘能大师,可大师也病入膏肓,她还能去找谁?

        “女娃子,你挡住我的太阳了。说说看,你的苦衷。我还有力气听一听。”老弘能笑着说。

        房晴初疑惑地抬头,分明是大阴天,哪有太阳?但她还是让开位置,站到一侧。她说起淫欲老魔,自然也说到了大晦禅师的密宗淫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原来是大晦那小子害了你。明安寺如今成了这个样子……我们都有责任。欢喜佛的淫纹雕虫小技,并不难解,你去找干德,他能帮你解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干德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干德是我师兄的关门弟子。与你年纪相仿,他是明安寺最后一个有佛性的僧人,悟性也高,外面都在传他是明安寺三十年来辩经佛功第一人。他或许能帮你,去找他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他在哪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听说干德早几年出寺云游历练去了,此刻在哪,那就不知道了,老僧在这养老部一待好多年,安心赴死,早就不管外面的事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虽然老弘能又举荐了明安寺一位年轻和尚,可又不知道他在哪,那等于没说。

        房晴初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,她现在丹田被封,无法使用虎走心法,最珍贵的【翡翠心境】也被老魔的淫能污染,已是一无是处,走投无路的状态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女娃,你天资很好,纵在困处,也不必焦急,世上没有绝路,从来都是柳暗花明又一村。老僧今日冒昧想问问你,虎走观为什么起名叫虎走?”

        这问题房晴初早就想过,不假思索说道,“天藏(Cang)山,虎走观,都是暗合『无』的概念,追求空灵澄明的道家境界。是以得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老弘能点头,“不错,大抵如此。佛家的空,道家的无,自有相通之处。但只为空无而空无,并非最高境界,什么时候修行者能连空与无都忘却,方是悟道之时,真正无往而不利。每个人都有心中之虎,便是欲望,调训心中猛虎是吾辈修行者的必经之路。人在,而心虎遁走,固然已是极高修为,但老僧以为那还只是浅表的空无。什么时候能领悟到——人虎皆无,才是真正的双泯之境,物我两忘。你害怕淫欲,强行把它藏起来封闭住,装作虎走之态,其实那头心虎在你心中反被饲喂得更加强壮凶猛,终有一天,你会控制不住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段话房晴初似懂非懂,觉得有理,但又无从做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请问大师,如何能做到人虎皆无?”

        老弘能摇摇头,“这不是能言传的,你还年轻,需要自己领悟。也许明早就得了,也许此生都不得,既看经历也看悟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老弘能又想到一点,忽而笑着问道,“女娃子,你听过野狐禅的故事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房晴初摇头。

        老弘能便与她说了野狐禅的故事。

        大致是说一修佛的禅师因为回答错一个关于因果的问题,而被惩罚堕入野狐之身轮回了五百年,后来被另一位禅师一语点化才得以解脱。

        老弘能解释道,“老僧未得大法,做不到『不昧因果』,如果乱说话教错了你,恐怕也要在小猫小狗儿身上轮回个五百年,故而不可妄语,刚才只说些自己心得,你姑妄听之。女娃子,老僧的话已尽,希望你能得一好因果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房晴初点头应允。

        老弘能便摇动蒲扇,“老僧站不起来,就不送客了,女娃子,来世有缘再会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房晴初只得与弘能大师告别。还未走出后院,便听养老部那几个负责照看的中年和尚喊道,“下雨咯!”

        她望着三个和尚将弘能大师连人带椅搬回屋中,自己则返身走入雨中。

        房晴初向来悟性高,在心中品读老和尚那些的话,暗自反思:从幼年时初学心法,后来了解到自身责任,就下意识给自己许下【心之誓约】,强制身体不会体验到性快感,自己的确在畏惧心中这头猛虎,多年来强行封闭住它,如今事情发展成这样,不受控制,未尝不是一种反噬。

        求人不如求己,最终还要自行领悟。无论如何,虎走观决不能灭失在自己手里。

        房晴初冒着雨,安步走出明安寺。她不喜欢明安寺,不想久留在这座寺内。

        初秋的暴雨说来就来,雨势转大,这样很快就会把她衣服淋湿透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只得走到明安寺正门,站在门檐下躲雨,看着大雨瓢泼而落,每一滴雨点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头。

        世界已变成一片灰暗色。

        大概这场秋雨过后,天气就会转凉。

        一个男人撑着黑伞来到她身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女菩萨,我有车,你要去哪?我送你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葛黄蚬知道要下雨,去拿了车上的伞,特意还在等她。果然等到女菩萨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房晴初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,对方眼中倒没有施经理那种想要把自己一口吃掉的浅薄情欲,不那么令人讨厌。感觉是个真诚的男人。

        雨很大,世界很大,房晴初感觉自己无处可去。